张无忌是金庸小说中风评不甚好的人物,较之于杨过之至情,他可谓滥情,如此性格为人素不讨喜。杨过见洪凌波、陆无双、完颜萍、程英,虽存心未见不正,然时显轻佻,赢得的是至情之誉。张无忌遇殷离、周芷若、小昭、赵敏,虽多有情深意切之语,却全无浮滑,担上的是滥情之毁。杨过自幼孤苦,欲报父仇,却苦于不知杀父之仇为谁,以此自卑自苦,乃至时怀害至诚待之的郭靖之心。张无忌亲见父母被逼自刎,却深忌执着于复仇,他对赵敏说:
“我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。逼死我父母的,是少林派、华山派、崆峒派那些人。我后来年纪大了,事理明白得多了,却越来越是不懂: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?不该说是空智大师、铁琴先生这些人;也不该说是我的外公、舅父;甚至于,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、阿三、玄冥二老之类的人物。这中间阴错阳差,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。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,我将他们一一杀了,又有甚么用?我爹爹妈妈总是活不转来了。赵姑娘,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,倘若大家不杀人,和和气气、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,岂不是好?我不想报仇杀人,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。”
如此胸怀如此人。
《倚天屠龙》中有女名“不悔”,意甚浅显,即纪晓芙之语:虽失身于杨逍而产女,却并不懊悔。又有女号“灭绝”,心冷手狠,固无丝毫幻想、怜悯于明教,惟求灭之,亦强项不受明教之丝毫善意、恩惠,决绝刚毅,不遗回环之余地。惟张无忌之“无忌”,实名不副实。书中多言张无忌之“忌”,且屡次点明其自知自己绝非无忌。知武当派将遭大变,惟恐赶之不及,韦一笑断然拦路劫马,且以“处大事者不拘小节”自辩,张无忌却说:“咱们虽然迫于无奈,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,此举究属于心不安。”为救各派于万安寺,杨逍献计于寺外民房放火,以造可乘之机,张无忌忧心“累及无辜”,杨逍宽之曰:“所损者小,所谋者大,那也说不得了。”无怪乎范遥初见张无忌即心折殊深,但也暗评其“不够心狠手辣,有些婆婆妈妈之气”。
身负九阳神功、乾坤大挪移、太极拳剑、圣火令武学、医经、毒经,出身武当而手掌明教,武功、名望、地位,一时无二,却战战兢兢,不敢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。名“无忌”,却时时屈己,处处有忌。孟子曰:“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,而得天下,皆不为也。”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)
父母惨死,自幼身中寒毒而犹怀治愈俞岱岩之念,以稚嫩之肩而不辞纪晓芙之托,苦行万里,送杨不悔至昆仑,路遇歹人欲食不悔则以身相待。如此遭际,实有千万理由如杨过般行事偏激,但他偏偏“胸襟宽广”(谢逊语),偏偏“仁恕宽厚”(金庸评),不记人仇,不自怨自艾。知朱九龄处心积虑有谋于他,犹采摘果子五年之多以活其命。知朱九真害他不浅,却无怨恨之意。孔子曰:“躬自厚而薄责于人,则远怨矣!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
见灭绝师太狠杀明教锐金旗,张无忌以微末之身挺身而出,说:
“你为甚么要杀死这许多人?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,你杀死了他们,他们家中孩儿便要伶仃孤苦,受人欺辱。你老人家是出家人,请大发慈悲罢。”
“他原本不擅词令,但想到自己身世,出言便即真挚。”金庸先生如是说。这便是张无忌。他之滥情,实是不忍。
作为一个寻常人,我不爱杨过,我爱这个拘小节、有大爱的张无忌。
不敢爱不敢恨→_→